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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年了。每年的七月二十八號,我總不忘到妳的墓前獻花。

我仍然會忍不住想,假如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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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年了。每年的七月二十八號,我總不忘到妳的墓前獻花。

我仍然會忍不住想,假如妳沒有死掉,今天會不會跟我一樣考進香港大學?假如妳在香港大學唸書,會不會覺得一個人在偌大的校園內漫步、在長到看不見盡頭的中山階來回上落,每次上課也曲着腳蜷縮在課室最後排,老師因而不知道妳姓甚名誰,甚至絲毫未覺妳的存在,妳如願從永恆的焦點暫時退下成不惹人注目的平凡身影,既舒適又自由自在?

這是我無論如何都記得今天,而且忘不掉妳的理由。

我和妳,從來只能二存其一:有手術成功,自然沒有手術失敗;世上有我,自然不可能有妳。我無時無刻不在惦念那個跌倒後雙膝跪地飛快爬起來的妳、輕鬆踏上與步下台階的妳,以及洗完澡自行抹身換褲的妳。妳的離去,為活下來的我留下太多美好卻虛無的想像,我捉得住回憶,卻再也找不回現實中有血有肉的,手術前的自己。

以前妳常常說:「要是不用穿腳托,我就可以獨自穿鞋子外出。」大學三年級暑假,我終於能夠把腳垂直放在沙發邊的靠墊上緩慢地穿鞋;在媽媽忙着工作的週末,我一點一滴地學着自己搭配衣裳、更衣、穿脫寬身的短褲長褲,還有梳一把不怎麼整齊的頭髮示人。廿二歲的我,在九年之後,總算開始重拾部份對妳來說輕易而舉的本領,還有幸學會一些妳來不及做到的日常小事。

一直以來,特別在我考上妳心目中的首席學府、成功找到兼職,拿着薪水去吃喝玩樂的每個當下,我都覺得自己不配擁有這份屬於妳的快樂。我只是個無恥的竊賊,在親手把妳送上手術枱,任由醫生剖開妳的皮、扯開妳的肉、鋸開妳的骨,無意中傷到妳的神經之後,妳永遠沉睡,我取而代之替妳醒來,奪去妳原本平淡安穩的人生。

我總厚面皮地自詡,過去數年我是如此堅韌不拔又百折不撓地克服多少個難關,從不得不靠輪椅代步到自己步行、從被判定會不斷退化到日漸進步,一步一眼淚建立起自己想要的未來,今日的成就,我自問當之無愧。然而我打從心底裏知道,若不是我太貪心想當正常人、若不是我太恨必須穿上腳托,走路時搖搖晃晃像個醉漢,讓我多番被取笑欺侮的妳;若我能早幾年明白,能走會跳的妳其實十分珍貴動人,我就不會那麼任性而倉猝地將妳殺死。

殺人的罪孽終歸要償,哪怕我殺的不過是自己。假如當初我沒有手執利刃,也就不會有之後的第二第三次手術,我更無需淪落到由別人來推着自己前進;那時候腦科醫生跟我解釋,我體內的基因突變說不定是由三次的腳部手術引起,我還以為他在意圖推卸責任。直到許多年後,我才偶然得知,每次麻醉都可能會對粒線體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。聽見這個消息,我躺在床上失聲痛哭一整夜,當時的錐心之痛,確實不比收到基因報告的時候輕。後來朋友安慰道:「你的不幸純屬意外,怪不得人,同樣怪不得你。」理性上我理解錯不在我,可是與其怨天、怨醫生、怨媽媽,到頭來我最該怨的,始終是我自己。

我無法不恨自己,畢竟就算時光倒流,我也未必可以坦然接納像醉漢一樣走路的妳。活在病痛中的那段日子,我難過、痛苦、心有不甘,卻又其實心安理得。現在我過得很好,最近完全沒再吐,有胃口吃飯、有精神工作、有心情逛街,間中吞一兩顆止痛藥就能止住擾人的頭痛。我的生活漸漸回到正軌,也重新感受得到生而為人該有的情緒起伏,會禁不住擔憂畢業後的前路,同時不忘為將來做各式各樣的準備和打算。奈何當我過得愈好,我就愈覺心虛,愈覺對妳不起,愈覺自己根本配不上眼前的一切。本來妳該擁有比我更好的人生:除了考上大學,還可以上下樓梯,獨自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隨意踏步、跳躍,能從事的工作範疇也更廣、更闊;長大之後,妳或許會遇到個合適的人,談戀愛、結婚、成家,像媽媽那般生養健康的兒女⋯⋯只是這些美好的可能,都因着我的自私與衝動,徹底粉碎成不可能成真的美麗泡影。

〈幻愛〉有句對白,意思是真正的痊癒,是即使碰到了傷口都不會痛。縱使一直拒絕承認,但我其實心知肚明,無論再怎麼努力,這輩子我也無法完全康復。如同秋風起時疤痕必然會癢、坐下時大腿少不免會痛,除了習慣承受,我實在別無他選。九年過去,我唯一學懂的,是在腳舒服的時候多走幾步路、在笑得出的時候盡情大聲笑。我知道的,當來年開學、當我再次把腳放在厚重的腳墊上,半推半就地連續坐在老師正對面數個小時,我又會不期然想起,而且會難以自拔地深深掛念,那個優哉游哉地待在課室最後排,翹着腳聽冗長的課的妳。

假使我此生終將放不下妳,但願我至少可以帶着對妳的無盡悔疚與思念,努力去實現要是妳仍在就能過上的理想生活,不止替妳哭,還能代妳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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追追趕趕、尋尋覓覓,到頭來我才醒悟,用缺翼的姿態降落到人世間,原來是這麽一回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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